香港歌飄遠洋彼岸
「截至今年中,有超過十一萬人離港,去年數字亦近十萬人,預計未來這數字仍會增加。」新聞如是說。
送別成為當下人人要上的一課,在離愁別緒瀰漫之際,正值中興的樂壇隱隱然有「離散」的命題。《Ciao》、《係咁先啦》、《留下來的人》、《風的形狀》、《給缺席的人唱首歌》,甚至是同輩之間時常唱頌的 my little airport 早年作品《你叫我譯一首德國歌詞》,相信特別令人感同身受。
有一種鄉愁叫香港
離散者並不只是天災人禍下的產物。芝加哥大學音樂系教授波民(Phil Bohlman)在《牛津非常短講:世界音樂》(World Histor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就指出了三種離散者,(一)因宗教發生大流散,如猶太人,(二)歷史上從無固定的家國,像吉卜賽人,(三)因社會及經濟造成的衝突而去國。香港人屬於哪種,相信不用多言。
希臘街頭的敘利亞族群會表演樂舞arada,英國的南亞移民愛聽旁遮普民歌bhangra,香港人卻不像其他離散族群般有根深蒂固的傳統音樂文化作為與故鄉連繫的載體。並非說香港沒有代表性的傳統藝術,地水南音、大戲當然為佼佼者,但誠然隨便問一個海外港人思鄉時會想到什麼聲音,回答《客途秋恨》、《李後主之去國歸降》的恐怕無幾。就音樂類型而言,今時今日,流行音樂便更合理地成為了這種載體,擊響都市人失落的心弦,是很多離散港人表達情感的重要出口。
誠然,關於離散的香港流行曲並不是二十一世紀的專利。每次有移民潮,總有些呼應時代的作品。八十年代香港前途危機,許冠傑的《鐵塔凌雲》(實作於1972年)、《同舟共濟》、《洋紫荊》的遊子情懷、對香港的熱愛獲得很多共鳴;達明一派1987年的《今天應該很高興》則描寫好友四散的惆悵,同專輯的《今夜星光燦爛》、《迷惘夜車》,也是一時之作。
雖然可能冒犯到一些舊時代曲的擁躉,但我始終覺得現時關於離散的香港流行曲,影響力是史無前例的。
第一,這波移民潮規模遠勝昔時,有人舉家移民,有人隻身勇闖他鄉,聽說還有人在機場打電話辭職。身邊總有認識的人離開,聽到這些離別主題的音樂,難免戚戚然。
第二,現今串流、網上平台便利了歌曲的傳播。年輕一代出走者眾,但離開並不代表跟故鄉割裂,山海的距離並不窒礙他們聽香港流行曲。例如Rubberband今年憑《Ciao》奪得叱咤樂壇至尊歌曲大奬,主音6號就說,
「無論你係選擇安定留喺度,定還是冒險去咗第度,呢首歌送晒畀所有喺香港,或者已經離開咗香港去到地球另一邊嘅香港人」。
第三是普及程度。上世紀雖然都有歌曲講述離散,但同期大行其道的並不是這個主題,特別著墨於這主題的只有達明一派、許冠傑,以及陳少琪、周耀輝等詞人。更不用說同期陳美齡的《香港香港》和歌神的《同舟共濟》等曲,其實是唱著「這個市區的吸引沒法擋」和「實在極不願移民外國做二等公民」的反調(這些反調現在不復見,原因心照不宣)。而且嚴格來說,它們的表述,主要是移民的情況和一味強調這城市值得熱愛,在今天看來實在是太表面了,並無觸及到人們深藏的情緒。也不能說離開就是不愛香港。為何要離開?離開的人和留下來的人有甚麼想法?跟當年不同的是,近兩年由主流音樂界到嘻哈音樂、獨立樂隊都見更多從不同視角看聚散的歌曲,儼成一大主題,或煽情或嬉笑怒罵,風格包羅萬象,直面最真實的情感。
近二十年,香港人經歷了千禧時代頭十年眾星爭艷鬥麗的光輝一期,也陪同樂壇走過公認的低迷期,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小陽春,卻驚逢社會巨變。但蒸蒸日上的香港流行曲,現在仍能好好攫住離別這個歷史上永恆的主題。此刻的香港人無論身處何地,在同一片天空下聽著它以最熟悉的語言唱出,慰藉無比。
回顧了反映離散的香港流行曲之前世今生,以及反思它在當下的影響,我又訪問了幾位身在外國的香港人,且看歌飄遠洋彼岸,且聽他們的歌單。
異鄉人的音樂榜
「祈求風和雨吹我返故鄉的某處,異國沒法消除我睏倦.......」
my little airport的《你叫我譯一首德國歌詞》,道盡飄泊異鄉的迷惘與失落。在一個由倫敦香港人舉辦的活動中,一個女生正在輕聲哼唱。
聽到這首同輩間很流行的歌,腦中忽然浮起幾個友人的名字。他們現正身居海外,往時與幾位談起香港音樂,甚是投契。因為要寫這篇文章,我跟他們又聯絡上,希望從對話中一窺香港流行曲在他們,乃至僑居海外香港人,心中泛起的漣漪。
家常便飯最難忘
阿臨在英國列斯習醫,這是他第二個學位。在港時他已流露出對本地流行樂的莫大熱誠,年前即時語音討論平台Clubhouse風行之際,他就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主持了關於獨立樂隊的對談。
我們由十年前《Chok》獲金曲金獎開始講起,當時林峯獲得能與四大天王齊名的獎項,引起嘩然,時人直斥造馬。在阿臨眼中,這是令人覺得樂壇已死的濫觴。樂壇沉寂了一段時間,雖然偶有佳作,但是都不會像以前九十年代末四大天王、千禧世紀頭十年眾星輝映般瘋狂。但他樂見這幾年無論是偶像派的MIRROR,還是音樂造詣比較高的林家謙,都比較多人討論。
人在異國聽到香港流行曲,不少滋味在心頭,尤其是歌詞引起的情緒。在外國,阿臨會聽令人心情愉快的歌曲,但在香港聽這些音樂好像格格不入。而關於思鄉的歌曲,譬如《風的形狀》,有一種設身處地的距離感,對他有更大共鳴。
近兩年的香港樂壇明顯多了一些以離別為主題的歌曲,原來這位樂迷也不是全盤接收。《留下來的人》對阿臨而言太有無奈感,容易造成不快的情緒。《係咁先啦》有動聽易記的曲調,但幾次過後就沒有再聽,因為他並不是特別喜歡歌中「派對」的比喻,儘管明白樂曲是想反駁一些人以情緒勒索叫人留下來的看法。
「於我而言,香港是我的家園,並不是個終有一天會散席的派對。」
阿臨是一個90後,自言香港流行曲從小孕育他,是聆聽不同音樂的起步點,也是最順耳和好聽的音樂。他現在雖然會聽其他國家的音樂,擴闊自己的視野,對香港音樂卻有獨特的情意結。「這就像家常便飯未必最出眾。香港音樂也未必最刺激,教人有最多體會,但這就是我最喜歡的音樂。」
另有洞天把樂藏
阿海現居美國休斯敦,正拿著全額獎學金攻讀研究生。他一天會花五個小時聽音樂,其中有三個半小時在聽香港流行曲。他時常用Youtube聽歌,原因是主流音樂串流平台沒有他喜歡的歌,其歌單之另類,可見一斑。想起一次跟他在蘭桂坊狂歡,酒館裏音樂正高亢,他卻硬是塞了一邊耳筒給我,播著獨立樂隊粉紅A的《香港香港》。
「我覺得現在香港樂壇做得很好喎。」簡單的開場白道盡海內外樂迷的心聲。「尤其是我接觸比較不太主流的歌,或是其他類型的音樂——嘻哈、舊歌,或者不算太流行的作品。」我問阿海覺得香港樂壇最好的地方是甚麼。「任何音樂都有。譬如嘻哈這個音樂類型有不同的風格,香港基本上都可找齊各風格的作品,此外歌詞也寫得很好。」他對SoWhat和Novel Fergus推崇備至。《低調系》、《掃地僧》等曲,文藻豐富而深邃,低調低調的,在Youtube卻有過百萬點擊率。
比起用手機聽音樂,阿海在更偏好親臨表演現場。他謂在香港,實體演唱會去得比較多,因為覺得音樂的整體感覺會更能顯露出來。現在無法再去,更加想念香港音樂,唯有經常聽關於思鄉的歌。「其實我覺得Rubberband的《Ciao》旋律並不太好聽,但歌詞寫得實在好。」
「離散者」三字,看似非常沉重。它非但指移民,更有一種被逼、無奈別去昔日家園的意味。我問阿海這個年輕學人如何看這稱呼,他出乎意料地沒有引經據典。「自己算是離散者吧。最近有個感受,有個衝動,覺得不如回香港做一隻縮頭烏龜便算了吧。雖然外國生活有它的好處,但是一想起如果將來一輩子在外國,然後又不停想念香港,不如現在回香港做一隻縮頭烏龜。但想起香港就覺得太不濟,工作量如此大,居住環境又細,還有社會壓力的重擔......」我覺得,也許聽著音樂,如麥展(David Machin)在《解構流行音樂:影象、聲音、文字》(Analysing Popular Music: Image, Sound, Text)所言般置身「歌中的世界」,暫且忘掉心頭紛擾,會是解決這種矛盾的心情的良方。
憑歌每晚盡遠望
阿敏在兩年前來到倫敦,先是讀書,後投身職場任策展人。跟上面兩位不同,聽到香港流行曲,對於她有種另外的驚喜。說了一整天英語,在乘車的時候聽到廣東話,竟然有種莫名其妙的舒服感覺。她覺得英語始終不能夠表達廣東話的一些語境,例如帶有詼諧意味的「做嘢」。「在這裏也聽了《無可救藥的浪漫》及《今天不想做嘢》,這兩首歌令人很舒服。在街外吹海風、聽歌,很放鬆。離開了香港就多了這樣的時間。」
早前阿敏在社交媒體分享了一齣香港電影,有外國朋友問起更多內容,她就分享了插曲、歌者和MV的意思,大家聽後都很欣賞香港人用創意對抗如此壓迫的生活。在外國聽到繼而分享香港歌曲的過程,令她覺得藝術跟音樂可把人聯繫起來。首先是歌曲聯繫了香港人,然後是這些香港人把音樂再傳播開去。她認為是捕捉到音樂的美好,還提高香港人的身份認同。
對於現在一些講離別的樂曲,阿敏聽後總感到莫名其妙的唏噓,有時會馬上想起一些朋友,一些情景,比聽英文歌更易有感觸,認為歌手好像很明白離開了香港者的感受。音樂也有很強烈的盼望——雖她覺得這種期待再見的盼望是很奢侈。《係咁先啦》特別之處是以輕鬆的節奏和歌詞來包裝一個很沉重、很多人也不想面對和未曾好好處理的話題,她覺得這首「好好笑」的歌很應景,在深夜時分特別會教人掉淚。創作人說香港是一個派對,希望離開香港的大家如剛離開一個派對般,跟着節拍繼續擺動身體,go with the flow,她自言這是需要嘗試及學會的東西,想起自己當時離開,也沒有通知很多友好。「有人會因客觀因素不能好好道別,因為未必能夠梳理自己的情緒,你只能說一句『係咁先啦』。」
在外國,人們會聊到很多關於香港的問題,問阿敏會否不喜歡香港;親戚也會覺得外國是宛如天上有地下無的人間仙境,覺得香港非常不濟,叫她不要回來。
「我發覺回答得最多的是:倫敦或許美麗,但香港永遠是我的家。」
洋紫荊他鄉盛放
邱園,皇家園林,座落於倫敦西南陲,種植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植物。其中教堂型的「溫帶植物室」(Temperate House)是亞洲植物的展館。有一天與女友驚喜地發現館藏赫然有一株洋紫荊。發電郵聯絡上邱園的職員,女士知道我們是香港人,十分熱情的傳來一份1909年的資料,將前世今生娓娓道來。原來洋紫荊的學名Bauhinia × blakeana,就是源於第十二任港督卜力(Henry Blake,1840–1918,上環太平山街卜公花園和卜公碼頭也是以他命名)。
幡然接收的資訊一時也太多。我在太平山街住了25年。從來不知道兒時走路上學的必經之卜公花園與洋紫荊有關,更沒想過倫敦竟然還能找到洋紫荊。馬上偕女友來到邱園,直奔溫帶植物室,終於親眼目睹這香港市花。這株洋紫荊就像一個久候着遊子的慈祥老人,敞開臂彎迎接我們。第一次來到邱園,感覺卻像家般溫暖。
從小到大,課本都告訴我們洋紫荊是香港獨有植物,象徵了很多正能量,包括這個城市從捕魚小村莊在一百年變成國際大都會的驕傲,開花結果。許冠傑與市花同名的樂曲正唱出了這看法,描寫繁華國際大都市的形象,回顧以往還是捕魚小村的往事,再提到洋紫荊綻放的模樣。歌曲創作於1983年的移民潮間,時為中英聯合聲明塵埃落定,確實香港主權將於十四年後移交。歌神的思路是用這歷史的蛻變營造一種自豪的感覺,從而構建對這城市的歸屬感。「為未來香港抱著希望,共謀方法使它永安」,可謂為去留投下信心一票。許冠傑在兩年前的網上抗疫演唱會也唱過這闋歌,連隨也少不免當年對前途滲有樂觀情緒的《鐵塔凌雲》和《同舟共濟》。看來近四十個寒暑過去,歌神的看法依然不變,只是安知看這場演唱會的人,有多少已身漂遠洋?今天這些歌曲可否依然觸動遊子心?
遊子心永遠是矛盾的。作曲大師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ff,1873—1943)生於俄國,人稱「最後的浪漫主義者」,卻一直在異鄉顛沛流離。他對故土的思念,甚至誇張到在瑞士琉森的大宅完全按照舊居格局裝修。去留是個人之事,旁人無從置喙,就如拉氏在這裡寫成《第三交響曲》濃鬱的慢板表達思鄉時,心裡之苦實不為外人道。他琉森故居有一本俄國文豪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的文集,人們發現這看來很少用到的小書,獨有一頁似曾翻開,彷彿說明了一切。 我翻譯如下,詩中寫道:
在這靜夜我聽見一個特別的迴響:
我故鄉的細語,她的呼吸和脈搏......
—納博科夫《細語》(Soft Sound),1926年
一株千里迢迢到英國的洋紫荊,已落地生根,枝葉茂盛。就像上篇提到的阿臨、阿海,阿敏,乃至世界各地的香港人,仍然好好地生活著。許冠傑唱道「讓洋紫荊永遠盛放」,但其實在香港以外的地方,會不會也有一番盛放光景?以前在倫敦大學亞洲及非洲研究學院時,我是中國音樂合奏小組之一員,逢中秋、農曆新年、冬至,都會受邀到附近的華人社區中心表演,觀眾全上了年紀。記得第一次去時,我是第一個出場的獨奏者,以普通話介紹了一下自己及樂隊,說自己是來自香港的研究生,座中即有人道:「呢度全部都係香港人喎!」於是眾人大笑。原來他們定居了幾十年,早已落地生根,比我祖母年紀還大。話說祖母是「大台」的忠實擁躉,家中經常播着八十年代電視劇主題曲,之後我一口氣奏了《鐵血丹心》、《情義兩心堅》、《倆忘煙水裏》、《春雨彎刀》等自小嫻熟於心的旋律,滿座興高采烈。想來也是香港歌飄處處聞之美好一刻。
文章主標題原作「廣東歌飄遠洋彼岸」,但仔細一想,這三集筆下的音樂,從正逢著本地樂壇小陽春的製作,到海外港人聽著的本地流行曲,甚至是在英國華人社區中心奏起的時代曲,已然超脫了「以廣東話唱的流行曲」之意味,把這個成為香港人文化載體的音樂種類稱為「香港音樂」、「香港流行曲」,合適不過。在可見的將來,這稱呼會愈來愈普遍。也期望講起香港流行曲時,大家能擺脫歌詞的束縛,看到其人倫、社會、心理等不同面向。
細心的讀者或許已注意到這一連三集之主、副、子標題都押著韻,這個流行曲的特徵貫穿字裏行間,寫作時好像過了把填詞人的癮。
香港歌飄遠洋彼岸。我們現在知道在二十一世紀有一種鄉愁叫香港。聽過了異鄉人的音樂榜,感到香港流行樂如家常便飯最難忘,地下音樂與獨立音樂又如另有洞天把樂藏。憑歌每晚盡遠望,驀然回首卻發現洋紫荊一直,也將繼續,他鄉盛放。
原文共三部分,連載於《關鍵評論》2022年11月12–25日